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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nn3311 2025-07-27 22:00 1 浏览
沈氏门庭恪守着传承百年的铁律:须得年至不惑而正室无出,方可置办妾室。
许是上天感念先祖情深,纵使未曾开纳妾之例,沈氏血脉依然枝繁叶茂。然则当今家主沈衡年届四十仍无子嗣,我这才得以从偏门抬入沈家深宅。
肩头担着为沈氏绵延香火的重任,要为沈家诞育嫡出血脉。
永宁三年春,我尚不足双十年华,正值及笄三载却婚事无着的十八岁。
身为六品微末官宦家的庶出女儿,亲事犹如悬在断崖边的枯藤——随时可能坠入深渊。生母本是乡野穷儒的原配发妻,那年寒窗苦读的父亲鲤鱼跃龙门,竟被京城繁华迷了心窍,迎娶盐商千金作了正房夫人。
彼时我尚垂髫稚龄,外祖父母早已作古,母亲在京城举目无亲。宗族长辈皆言她是父母之命纳的外室,连个正经妾室名分都无从谈起,更遑论为她讨要公道。
这位深宅妇人半生未出过青石村界,却深谙有了后娘便有后爹的世道炎凉。即便盼儿不过是区区女流,终究冠着王家姓氏,终究是那负心人骨血。偏生我是个没骨气的,当母亲含泪问及去留,我如藤蔓缠绕老树般死死攥住她褪色的裙摆:娘亲莫要丢下盼儿,往后定当乖巧懂事。
正是这句童言,叫她舍了自由身,由明媒正娶的妻沦为见不得光的妾室。可那朱门千金的日子也如镜花水月。正经书香门第瞧不上商户女,偏生父亲这般攀附权贵之辈,倒与她一拍即合——一个贪慕权势,一个觊觎银钱,狼狈为奸凑作堆。
待得父亲费尽心机谋得京职,方才惊觉这偌大京城,三品大员多如过江之鲫,他这六品闲职竟如尘埃般不起眼。朱家见迟迟未见回报,早将银钱转向其他儿女。如今我与母亲,倒似王家后院的两株野草,终日操持洒扫浆洗,连喘息的工夫都没有。
这般家世如同透明纱帐,遮不住半点腌臜,便是父亲那些同僚,亦嫌恶我这等粗鄙女,不肯让子侄攀这门亲。朱氏时而暗自庆幸我不受宠,时而又故意踢翻我洗衣服的木盆,涂着丹蔻的指尖戳人额角:养你这赔钱货十八载,竟连给天哥凑束脩的用处都没有!
她口中的天哥,正是王家金尊玉贵的独苗苗王天赐。这般境况下,父亲却突然对我展露笑颜,连朱氏都堆起谄媚,非但免了我所有劳作,更流水般送来胭脂香粉。那护手膏油日日涂抹,恨不能将十指浸在脂膏里。母亲却愁云惨雾:事出反常必有妖,我苦命的盼儿啊……
这些年困守京城,她亦窥得几分世情。早知当年若肯豁出脸面闹将起来,读书人最重颜面,或许我仍能保住嫡女身份。可我怎会怨她?这深宅大院的生存之道,从未有人教过她。
我冷眼瞧着父母突如其来的殷勤,心如明镜。女儿家的价值,终究不过联姻二字。看这架势,倒像是攀上了门楣显赫的人家。
我很快便探明了那户显赫人家的底细。
这桩姻缘为父耗尽心血才谋得,虽说是侧室,可沈家乃百年名门望族。沈夫人膝下无子,你若能诞下长孙,后半生便是绫罗加身、珠翠满头的福分。
父亲执起帕子拭泪,演得情真意切。沈家声名远播,即便我深居闺阁也如雷贯耳。传闻沈家先祖是大昭开国时与太祖皇帝披荆斩棘的沈佑将军,因与发妻情深意笃,立下严规:沈氏子孙若未及不惑之年,纵使正室无出亦不可纳妾。
许是上天眷顾有情人,沈家四代子嗣皆兴旺,倒应了这古怪家规。如今当家做主的沈衡恰逢四十生辰,其妻沈夫人仅育有一女。纵使这两载沈家随沈大人赴江南任职,京中官眷们仍暗流涌动——沈家怕是要出首位破例纳妾的主母了。
父亲端坐主位,哭得梨花带雨:转眼我怀中玉雪可爱的小囡囡,竟到了嫁作人妇的年纪,为父实在割舍不下啊。
我垂首以帕掩面,配合着演这出骨肉情深:女儿亦舍不得爹娘,只是江南路遥,可否允母亲随行照料?
此言既出,他假意拭泪的手顿在半空,旋即抽噎道:出嫁从夫,你母亲随行岂不惹人耻笑?为父知晓你惦念朱姨娘,往后定当多加看顾,绝不叫她受半点委屈。你若能在沈家站稳脚跟,朱氏自然不敢造次。
这番话听着情真意切,实则字字诛心。他竟要将母亲扣作人质,挟制我为沈家谋利。霎时忆起幼时蠢事,那时尚以为他是会将自己举过头顶的慈父,唯有朱姨娘是眼中钉。
每遭欺辱便哭着告状,盼他能为母女撑腰。他总温言抚慰,转身却与朱氏密语:夫人教训人也要讲究章法,专挑明处下手,岂不落人口实?来,为夫教你个法子……说着竟示范起如何暗施狠手又不留痕迹。
至亲骨肉,在他口中不过是那个小丫头。霎时明了,真正的毒蛇从不露獠牙,偏爱借刀杀人。正如此刻,他仍端着慈父面皮,实则驱使朱氏作那把刀。
所幸这桩婚事正合我意。正房偏房有何干系?能借势扶摇直上,方是正经。
母亲掩面啜泣,执意不允:那沈大人年岁都能当你父亲了,你嫁过去不过是个妾室。娘忍辱负重这些年,不是为了让你受这般折辱。
说罢从怀中取出个素绢包裹的木匣塞进我手里:盼儿,这些年娘背着朱氏攒下些体己银两,咱们逃吧。你该得个真心相待的良人。
我颤着手打开木匣,二十两雪花银在昏黄烛光下泛着温润光泽。母亲外表柔弱似蒲草,竟敢在朱氏眼皮子底下攒下这般家底,当真令人心惊。可转念一想,即便揣着这二十两银子逃了,我们便是户籍全无的黑户,余生注定如蓬草飘零,随时可能被官府缉拿问罪。
母亲定是觉得我该得良缘,我却明白此番远走高飞,婚事只会愈发不堪,甚至要拖累她后半生颠沛流离。沈氏门庭恪守着传承百年的铁律:须得年至不惑而正室无出,方可置办妾室。
许是上天感念先祖情深,纵使未曾开纳妾之例,沈氏血脉依然枝繁叶茂。然则当今家主沈衡年届四十仍无子嗣,我这才得以从偏门抬入沈家深宅。
肩头担着为沈氏绵延香火的重任,要为沈家诞育嫡出血脉。
永宁三年春,我尚不足双十年华,正值及笄三载却婚事无着的十八岁。
身为六品微末官宦家的庶出女儿,亲事犹如悬在断崖边的枯藤——随时可能坠入深渊。生母本是乡野穷儒的原配发妻,那年寒窗苦读的父亲鲤鱼跃龙门,竟被京城繁华迷了心窍,迎娶盐商千金作了正房夫人。
彼时我尚垂髫稚龄,外祖父母早已作古,母亲在京城举目无亲。宗族长辈皆言她是父母之命纳的外室,连个正经妾室名分都无从谈起,更遑论为她讨要公道。
这位深宅妇人半生未出过青石村界,却深谙有了后娘便有后爹的世道炎凉。即便盼儿不过是区区女流,终究冠着王家姓氏,终究是那负心人骨血。偏生我是个没骨气的,当母亲含泪问及去留,我如藤蔓缠绕老树般死死攥住她褪色的裙摆:娘亲莫要丢下盼儿,往后定当乖巧懂事。
正是这句童言,叫她舍了自由身,由明媒正娶的妻沦为见不得光的妾室。可那朱门千金的日子也如镜花水月。正经书香门第瞧不上商户女,偏生父亲这般攀附权贵之辈,倒与她一拍即合——一个贪慕权势,一个觊觎银钱,狼狈为奸凑作堆。
待得父亲费尽心机谋得京职,方才惊觉这偌大京城,三品大员多如过江之鲫,他这六品闲职竟如尘埃般不起眼。朱家见迟迟未见回报,早将银钱转向其他儿女。如今我与母亲,倒似王家后院的两株野草,终日操持洒扫浆洗,连喘息的工夫都没有。
这般家世如同透明纱帐,遮不住半点腌臜,便是父亲那些同僚,亦嫌恶我这等粗鄙女,不肯让子侄攀这门亲。朱氏时而暗自庆幸我不受宠,时而又故意踢翻我洗衣服的木盆,涂着丹蔻的指尖戳人额角:养你这赔钱货十八载,竟连给天哥凑束脩的用处都没有!
她口中的天哥,正是王家金尊玉贵的独苗苗王天赐。这般境况下,父亲却突然对我展露笑颜,连朱氏都堆起谄媚,非但免了我所有劳作,更流水般送来胭脂香粉。那护手膏油日日涂抹,恨不能将十指浸在脂膏里。母亲却愁云惨雾:事出反常必有妖,我苦命的盼儿啊……
这些年困守京城,她亦窥得几分世情。早知当年若肯豁出脸面闹将起来,读书人最重颜面,或许我仍能保住嫡女身份。可我怎会怨她?这深宅大院的生存之道,从未有人教过她。
我冷眼瞧着父母突如其来的殷勤,心如明镜。女儿家的价值,终究不过联姻二字。看这架势,倒像是攀上了门楣显赫的人家。
我很快便探明了那户显赫人家的底细。
这桩姻缘为父耗尽心血才谋得,虽说是侧室,可沈家乃百年名门望族。沈夫人膝下无子,你若能诞下长孙,后半生便是绫罗加身、珠翠满头的福分。
父亲执起帕子拭泪,演得情真意切。沈家声名远播,即便我深居闺阁也如雷贯耳。传闻沈家先祖是大昭开国时与太祖皇帝披荆斩棘的沈佑将军,因与发妻情深意笃,立下严规:沈氏子孙若未及不惑之年,纵使正室无出亦不可纳妾。
许是上天眷顾有情人,沈家四代子嗣皆兴旺,倒应了这古怪家规。如今当家做主的沈衡恰逢四十生辰,其妻沈夫人仅育有一女。纵使这两载沈家随沈大人赴江南任职,京中官眷们仍暗流涌动——沈家怕是要出首位破例纳妾的主母了。
父亲端坐主位,哭得梨花带雨:转眼我怀中玉雪可爱的小囡囡,竟到了嫁作人妇的年纪,为父实在割舍不下啊。
我垂首以帕掩面,配合着演这出骨肉情深:女儿亦舍不得爹娘,只是江南路遥,可否允母亲随行照料?
此言既出,他假意拭泪的手顿在半空,旋即抽噎道:出嫁从夫,你母亲随行岂不惹人耻笑?为父知晓你惦念朱姨娘,往后定当多加看顾,绝不叫她受半点委屈。你若能在沈家站稳脚跟,朱氏自然不敢造次。
这番话听着情真意切,实则字字诛心。他竟要将母亲扣作人质,挟制我为沈家谋利。霎时忆起幼时蠢事,那时尚以为他是会将自己举过头顶的慈父,唯有朱姨娘是眼中钉。
每遭欺辱便哭着告状,盼他能为母女撑腰。他总温言抚慰,转身却与朱氏密语:夫人教训人也要讲究章法,专挑明处下手,岂不落人口实?来,为夫教你个法子……说着竟示范起如何暗施狠手又不留痕迹。
至亲骨肉,在他口中不过是那个小丫头。霎时明了,真正的毒蛇从不露獠牙,偏爱借刀杀人。正如此刻,他仍端着慈父面皮,实则驱使朱氏作那把刀。
所幸这桩婚事正合我意。正房偏房有何干系?能借势扶摇直上,方是正经。
母亲掩面啜泣,执意不允:那沈大人年岁都能当你父亲了,你嫁过去不过是个妾室。娘忍辱负重这些年,不是为了让你受这般折辱。
说罢从怀中取出个素绢包裹的木匣塞进我手里:盼儿,这些年娘背着朱氏攒下些体己银两,咱们逃吧。你该得个真心相待的良人。
我颤着手打开木匣,二十两雪花银在昏黄烛光下泛着温润光泽。母亲外表柔弱似蒲草,竟敢在朱氏眼皮子底下攒下这般家底,当真令人心惊。可转念一想,即便揣着这二十两银子逃了,我们便是户籍全无的黑户,余生注定如蓬草飘零,随时可能被官府缉拿问罪。
母亲定是觉得我该得良缘,我却明白此番远走高飞,婚事只会愈发不堪,甚至要拖累她后半生颠沛流离。
我双臂如铁箍般环住母亲瘦削肩头,朱红丹蔻陷入锦绣嫁衣:阿娘,这门婚事女儿心甘情愿。指尖抚过袖中冰凉的银票暗纹,我垂眸掩去眼底讥诮,世人皆道情爱无价,可女儿偏爱这金银珠玉的实在。什么举案齐眉的郎君,难道比得上侯门深宅的体面?那些海誓山盟,今朝能属我,明朝未必不属她人。
母亲瞳孔骤缩,往昔伤痛如潮水漫过面容。她颤抖着将雕花木匣推回我掌心,鎏金锁扣在烛火下泛着冷光:我儿活得比娘通透。泪珠砸在紫檀木纹上,洇出深色痕迹,既是你选的路,阿娘信你。这些银票你且收好,高门大院里奴才最会看人下菜碟,多备些打赏钱财方能立住脚跟。
我五指收紧攥住木匣,母女命脉早已如藤蔓纠缠。唯我攀上青云路,母亲方能安享晚年福泽。
吉日当空,王天赐背我踏上描金画凤的喜轿。虽是纳妾之礼,父亲却执意按正室规制操办,连十二岁的幼妹秀儿都跟着熬红双眼。她踮脚将绣着并蒂莲的荷包塞进我掌心,铜钱碰撞声清脆悦耳:阿姐,这是我攒整年的体己,全给你买饴糖吃。
我摩挲着她发间褪色的绢花,喉间哽咽:待阿姐离家后,你替我多去探望母亲。朱氏待她虽不及嫡子矜贵,却也未曾苛待。这孩子素日躲我们如蛇蝎,此刻却郑重其事地点头应允。
京城至江南路途漫漫,纵是我这等健硕身骨,经月余颠簸也觉筋骨酸疼。谁料千辛万苦抵达沈府,竟连角门都难踏入。朱漆斑驳的垂花门前,豆蔻少女叉腰拦路,鎏金璎珞在颈间叮当作响:你就是那要分我爹宠爱的狐媚子?
沈家嫡长女沈云致,果真如传言般被娇养得不知天高地厚。陶嬷嬷打起轿帘低语:大小姐自幼见惯老爷夫人恩爱,最是容不得旁人插足。这位沈老太君派来的教养嬷嬷,三日前便在途中敲打——沈家择我冲喜为求子嗣,若妄图恃宠生娇,后宅手段足够教我脱层皮。
轿辇终是晃进二门,我隔着喜帕数青砖,三百六十步方至偏厅。上座妇人肤若新剥莲藕,桃腮粉面恍若双十少女,若非提前知晓,谁敢信这是年近不惑的当家主母?沈夫人执起青瓷杯盏,茶烟袅袅遮住眼底情绪:西院僻静,吃穿用度自不会亏待。
再盖上喜帕时,我已将这深宅布局刻入脑海。又行二百四十步至西院,残荷听雨的匾额下,两个三等丫鬟正在嗑瓜子。
红烛将尽,我独坐喜房听更漏声声。没有陪嫁侍女,更无人前来叙话,仿佛我是团透明雾霭。直饿得前胸贴后背,才听见锦靴踏碎一地月光。
沈衡挑开喜帕时,我盯着他袍角暗绣的祥云纹。这位江南大员通身书卷气,偏生那双桃花眼浸着官场沉浮的精明,与沈夫人未染尘埃的明眸形成鲜明对比。姑娘远道而来,且安心住下。他连喜凳都不曾沾染,衣袂带风拂过门槛。
院外传来嫡女娇嗔:爹爹再不快走,娘亲又要罚您跪祠堂喽!丫鬟们这才如梦初醒,鲍翅参汤流水般端上来,蚕丝锦被泛着珍珠光泽。可这偌大庭院,竟连只聒噪的麻雀都不愿光临。
沈夫人免了我晨昏定省,沈大人更似忘了这处偏院。若这般守活寡,想诞下嫡长孙无异于痴人说梦。我掂量着袖中银票,二十两雪花银在簪缨世族面前,怕是连得脸婆子的打赏都不够。
次日午时,我支开侍女,将银锭塞给外院洒扫的粗使丫头。十两银子换来两桩秘闻,小丫头攥着银锭腼腆道:姨娘莫嫌少,奴婢只在外院走动。我含笑替她扶正歪斜的珠花:已是天大的人情。
是夜,我舀起冰凉的井水浇透青丝,任由墨发在锦枕上洇开水墨丹青。寅时三刻,值夜丫鬟的惊呼刺破夜幕:姨娘烧得烫手!
混沌中,温热触感落在掌心。我攥紧那只柔荑,梦呓脱口而出:娘,可是您来看女儿了?泪光朦胧间,沈夫人端坐床前,鎏金护甲拂过我滚烫的额角:可怜见的,与我家云致一般年纪,终究是我们沈家造孽。
两日后,我迁至听雨轩。这处院落离主院不过百步,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。入府前我便盘算清楚:若沈氏夫妇真如传言般伉俪情深,我便凭子嗣博前程;若他们情比金坚不容插足,我便转而谋求当家主母的庇佑。这场突如其来的高热,恰似瞌睡送来的软枕。
指尖轻轻抚过沈夫人触碰过的手背,暗自庆幸苍天终是垂怜。沈夫人果真如传言般心慈面善,倒叫我这孤女在深渊边缘窥见一缕天光。
可沈家小姐的明眸却如淬火银针,将我上下刺得生疼。她斜倚在雕花门框上,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腰间玉佩流苏:那西跨院是我亲手布置的,被褥皆是今岁新贡的云州棉,炭盆里烧的也是银丝炭。若这样还冻着您,倒显得我管家无方了。父亲母亲跟前您且收起那些小聪明,我日日都会盯着。
转瞬面对沈夫人时,她却又换上副娇憨模样,亲昵地挽住母亲手臂:大夫说您要静养,不如由我照料王姐姐罢。刻意避开姨娘二字,只以姐妹相称。
沈夫人含笑颔首:你们年纪相仿,正该多走动。整日闷在屋里反倒憋出病来。
这对母女倒像是调换了身份,女儿反似母亲般周全。我垂眸盯着青砖缝里钻出的嫩草,暗忖这深宅大院的水,怕是比护城河还深。
沈小姐起初对我戒备森严,奈何母命难违。她将我当作解闷的雀儿,时而携我逛遍朱雀长街,时而引我赏遍后园四时景致,连策马城郊这般放纵事也捎带上我。这位十五岁的深闺明珠,纵使聪慧过人,终究被护得太过天真。
上有祖辈疼宠,下无兄弟分宠,何曾见过世间腌臜?不过三月光阴,我谨小慎微伴其左右,她便渐渐卸下心防。虽言辞仍带三分利刃,眉眼间却已尽是坦诚。
原来这纳妾之举,竟是为她婚事铺路。
祖母立下规矩,四十无子方可纳妾。从前旁人只道母亲治家严谨,可若年过不惑仍无子嗣还不纳妾,便要落个善妒名声。哪家好儿郎敢娶这般主母?她气得腮帮鼓起,似朵含露芙蓉,最好全京城的媒人都绕道走!像祖父、外祖与父亲这般从一而终的,才是真君子!
终究还是屈从了。老太君缠绵病榻,临终前最惦记的便是孙女婚事。做晚辈的如何能违逆?虽应下纳妾,她偏要闹得人尽皆知——新妇入门那日,她亲自堵在垂花门外,就是要让全京城看笑话。
你且安心,我们不会害你。她眸中浮起歉意,送来的姑娘里,你最是可怜。旁人皆因家贫卖女,我赠些银两便能打发。唯独你……父亲说纵使给金山银山,你家人也不会替你谋划前程。
我攥着帕子的指尖微微发颤,几乎要脱口问出:若我所求是救母性命呢?话到唇边又咽下,只怯生生道:那……如今你可信我了?
她扬起精致的下颌:本疑你装病邀宠,可这三月你连父亲衣角都不曾多看,暂且算你过关。快说,想要什么赏赐?
原来暗中窥探的岂止我一人?我舍了沈老爷这棵大树,倒为自己谋得通天坦途。正暗自欢喜时,忽闻得马蹄声如雷震耳。
变故只在刹那间。我本能地将沈云致推向青石墙根,自己却暴露在惊马铁蹄之下。剧痛袭来的瞬间,脑中竟浮起荒诞念头:母亲,我们终要重逢了。
折断的右臂疼得我冷汗淋漓,沈家老少却齐聚榻前。沈夫人握着我手直掉泪:好孩子,多亏你机警。往后你就是我亲闺女!
时机千载难逢,我咬牙掀开锦被跪伏在地:夫人慈悲,求您救救我娘!
沈云致慌忙来搀:王姐姐快起身!但说无妨,天大的事我们替你担着!
我稳住心神,将血泪往事和盘托出。许是困在深渊太久,我语调竟出奇平静,倒听得沈家母女柳眉倒竖。
贬妻为妾还纵容新妇欺辱骨肉,你父亲简直猪狗不如!沈大人见妻女震怒,忙提笔修书:本官即刻致信京城,定要为你讨回公道!
信使快马加鞭而去,回音却如冰水浇头——父亲竟要挟以升迁为条件。从六品闲职换五品实缺,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。
无德之人居高位,必成百姓之祸。沈大人面露难色,沈小姐却眸光流转:爹爹可还记得江宁那个缺?
这位侯府教养出的明珠,自幼浸淫官场韬略。她附耳低语几句,竟为我指出条生路:王姐姐且等两月,待父亲运作妥当,你们母女便能团圆。只是……
她踌躇着握住我手:那毕竟是你生父,罢官下狱,你真能狠下心?
我望着她澄澈眼眸,忽觉造化弄人。她自是被千娇万宠长大的,怎知世间有父如豺狼?若他日父亲身陷囹圄,我定要往牢里啐口唾沫,骂句死得太迟。
她轻叹着转身离去,锦缎裙裾扫过青砖。我望着那抹倩影,忽觉这腌臜世间尚存星火——但凡有沈夫人母女这般被真心呵护的女子,人间便还值得。
云致,我默念着这个名字,愿你此生永享太平,岁岁长安。指尖轻轻抚过沈夫人触碰过的手背,暗自庆幸苍天终是垂怜。沈夫人果真如传言般心慈面善,倒叫我这孤女在深渊边缘窥见一缕天光。
可沈家小姐的明眸却如淬火银针,将我上下刺得生疼。她斜倚在雕花门框上,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腰间玉佩流苏:那西跨院是我亲手布置的,被褥皆是今岁新贡的云州棉,炭盆里烧的也是银丝炭。若这样还冻着您,倒显得我管家无方了。父亲母亲跟前您且收起那些小聪明,我日日都会盯着。
转瞬面对沈夫人时,她却又换上副娇憨模样,亲昵地挽住母亲手臂:大夫说您要静养,不如由我照料王姐姐罢。刻意避开姨娘二字,只以姐妹相称。
沈夫人含笑颔首:你们年纪相仿,正该多走动。整日闷在屋里反倒憋出病来。
这对母女倒像是调换了身份,女儿反似母亲般周全。我垂眸盯着青砖缝里钻出的嫩草,暗忖这深宅大院的水,怕是比护城河还深。
沈小姐起初对我戒备森严,奈何母命难违。她将我当作解闷的雀儿,时而携我逛遍朱雀长街,时而引我赏遍后园四时景致,连策马城郊这般放纵事也捎带上我。这位十五岁的深闺明珠,纵使聪慧过人,终究被护得太过天真。
上有祖辈疼宠,下无兄弟分宠,何曾见过世间腌臜?不过三月光阴,我谨小慎微伴其左右,她便渐渐卸下心防。虽言辞仍带三分利刃,眉眼间却已尽是坦诚。
原来这纳妾之举,竟是为她婚事铺路。
祖母立下规矩,四十无子方可纳妾。从前旁人只道母亲治家严谨,可若年过不惑仍无子嗣还不纳妾,便要落个善妒名声。哪家好儿郎敢娶这般主母?她气得腮帮鼓起,似朵含露芙蓉,最好全京城的媒人都绕道走!像祖父、外祖与父亲这般从一而终的,才是真君子!
终究还是屈从了。老太君缠绵病榻,临终前最惦记的便是孙女婚事。做晚辈的如何能违逆?虽应下纳妾,她偏要闹得人尽皆知——新妇入门那日,她亲自堵在垂花门外,就是要让全京城看笑话。
你且安心,我们不会害你。她眸中浮起歉意,送来的姑娘里,你最是可怜。旁人皆因家贫卖女,我赠些银两便能打发。唯独你……父亲说纵使给金山银山,你家人也不会替你谋划前程。
我攥着帕子的指尖微微发颤,几乎要脱口问出:若我所求是救母性命呢?话到唇边又咽下,只怯生生道:那……如今你可信我了?
她扬起精致的下颌:本疑你装病邀宠,可这三月你连父亲衣角都不曾多看,暂且算你过关。快说,想要什么赏赐?
原来暗中窥探的岂止我一人?我舍了沈老爷这棵大树,倒为自己谋得通天坦途。正暗自欢喜时,忽闻得马蹄声如雷震耳。
变故只在刹那间。我本能地将沈云致推向青石墙根,自己却暴露在惊马铁蹄之下。剧痛袭来的瞬间,脑中竟浮起荒诞念头:母亲,我们终要重逢了。
折断的右臂疼得我冷汗淋漓,沈家老少却齐聚榻前。沈夫人握着我手直掉泪:好孩子,多亏你机警。往后你就是我亲闺女!
时机千载难逢,我咬牙掀开锦被跪伏在地:夫人慈悲,求您救救我娘!
沈云致慌忙来搀:王姐姐快起身!但说无妨,天大的事我们替你担着!
我稳住心神,将血泪往事和盘托出。许是困在深渊太久,我语调竟出奇平静,倒听得沈家母女柳眉倒竖。
贬妻为妾还纵容新妇欺辱骨肉,你父亲简直猪狗不如!沈大人见妻女震怒,忙提笔修书:本官即刻致信京城,定要为你讨回公道!
信使快马加鞭而去,回音却如冰水浇头——父亲竟要挟以升迁为条件。从六品闲职换五品实缺,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。
无德之人居高位,必成百姓之祸。沈大人面露难色,沈小姐却眸光流转:爹爹可还记得江宁那个缺?
这位侯府教养出的明珠,自幼浸淫官场韬略。她附耳低语几句,竟为我指出条生路:王姐姐且等两月,待父亲运作妥当,你们母女便能团圆。只是……
她踌躇着握住我手:那毕竟是你生父,罢官下狱,你真能狠下心?
我望着她澄澈眼眸,忽觉造化弄人。她自是被千娇万宠长大的,怎知世间有父如豺狼?若他日父亲身陷囹圄,我定要往牢里啐口唾沫,骂句死得太迟。
她轻叹着转身离去,锦缎裙裾扫过青砖。我望着那抹倩影,忽觉这腌臜世间尚存星火——但凡有沈夫人母女这般被真心呵护的女子,人间便还值得。
云致,我默念着这个名字,愿你此生永享太平,岁岁长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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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我这样不幸的人,就连祝福别人都是奢望。
那日沈夫人兴高采烈地带着我们出府,指着一栋两进的小院子说:“王姑娘,如今你伤势好了,我夫君那边也为你父亲谋了官,下个月你娘就能来江南跟你团圆。这座宅子我送给你,祝你从此日日是好日。”
那处小院,花开正好,绿树成荫,是我十几年来感受过最大的善意,可当晚,我就亲手给这份善意的主人插上了一把最狠的刀。
我们笑着回沈府,可回了房间,我就迷迷糊糊晕了过去。再醒来,我手脚缚了绳,嘴里塞着布,跪在老夫人房里。
那位我一次都没见过,传闻中病重的老夫人,脸色灰白地坐在上首,吐出的话却像来自地狱,她淡淡瞥了我一眼道:“王氏,你可知你犯了什么错?”
“一错,你认不清沈府的主子,这里姓沈,你的主君才是你头上的天。
二错,你分不清自己的身份,你是个妾,生孩子就是你的本分,连本分都不尽的东西,我沈府留着你有何用?
三错,你竟妄图跟我孙女攀交情,那是我沈府的嫡小姐,岂是你这等低贱之人能近身的?”
“看在你八字不错的份上,我再给你一个机会,往后安分生孩子,府上总会给你一口饭吃。”
说完,解下我嘴里的布,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不给。有温热的药灌进我嘴里,我的脑子变得迷糊,我的身体开始燥热,内心好似有千百只虫子在咬。我死死地扣住地上的毯子,可意识忍不住涣散。最后的印象,是那个一向儒雅的沈老爷从暗中走出来,慢慢向我走近。
木已成舟后,我清醒过来,他衣冠楚楚地站在床头:“明日整个府里都会传遍,是你给我下药我才宿在你房里,夫人小姐面前,你当知道该怎么说。若你不知,你娘大概也无缘见你了。可只要你懂事,生了孩子后,我会让你们母女团圆。”
他最后看了我一眼:“王氏,我对你并无念想,选你,不过是你的八字高人指点过,今晚的时辰,最易怀有我的儿子,这样我夫人伤的心也能最少。两个月后若你无孕,我会再来一次,记住了,管好自己的嘴。”
沈松鹤走了,我这些时日被温情包围的心又沉进黑暗里,可黑暗叫人清醒,叫人能看清楚人性,尤其是沈松鹤这种伪君子的人性。
他骗了沈夫人和沈小姐。
从始至终,沈家纳妾,对外的说辞才是真的,他们想找一个最合适的女子,尽可能快地生下一个儿子,找外室是不行的,那是沈家的继承人,必须有名正言顺的出身,我就是他们千挑万选后的人选。
可沈夫人的爹那么大的公侯也没有执着于要生儿子继承家业,沈夫人是接受不了丈夫为了子嗣纳妾的。
沈松鹤不愿破坏自己在妻女心目中的形象,虽不及对子嗣的渴望,他到底还是爱妻女的,所以他对她们编了另一套说辞,说只是为了沈云致的婚嫁,纳一门妾放着而已。
甚至当初送到沈云致面前的名单,一定也做过手脚,让我看起来是其中最惨的,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心软,一定会选我。
也许在他本来的设想里,我这个小官之女,会千方百计地接近他,他就可以顺理成章把恶人给我做,但我选了另外一条路,选择求助沈夫人。
看沈老夫人的病容,她想在临终前看一眼孙子,他们就没有时间再物色另一个相合的女子。
为了有个儿子,为了成全自己的孝心,也为了在妻女心中依旧白璧无瑕,对于沈松鹤而言,恶名只能由我全部背负,只能是我给他下了药,他才会碰我。
想通的那一瞬,恶心从心头泛起,让我几欲作呕,可我吐不出来。明天起,我才是那个让人呕吐的人。
在沈夫人心里,我从此就是东郭先生救的那匹狼,她全心以待,我却嗜她血肉。
可我不得不做,我已经亲手把我娘这个软肋,送到了沈松鹤手里。
天大亮的时候,沈云致冲了进来,她的头发都还散着,显然是起床听到消息就赶了过来。
“王盼儿,她们骗我的对不对?明明昨天你还拉着我娘的手千恩万谢,怎么一转头,你就去跟她抢我爹?我不信,我不信我看错了人!”
她边说边来摇我的手:“你否认,你快否认啊!”
沈夫人跟在她身后就到了,她不是姑娘家,一闻屋里的味道,就知道发生了什么,抬头看我时,泪珠滚滚而下:“王姑娘,我这一生,不求名,不求利,只求与我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。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,要你如此来剜我的心?”
她说着话,身子就软软倒下去,沈松鹤急匆匆从屋外跨进来,将她抱起,面上悔恨交加道:“不管是不是下药,终究是我对你食言,夫人,我对不起你,以后这个脏地方,我跟你都不要再来了,这个王氏,我们也把她撵到庄子上去。”
他的戏,比戏台上的戏子更好,而我只能陪着他演。
我拉住沈云致的手:“小姐,我知道错了,可我本就是沈府的妾,你们说要把我送出去,出去了哪里还有比老爷更好的人肯娶我?我也是一时昏了头,求您,别把我送走。”
我将一个忘恩负义、贪图富贵的小人演到了极致,可沈松鹤看不见的地方,我在沈小姐手里塞了一张纸。
她惊讶了一瞬,却没出声,悄悄收起那张纸,追着沈松鹤走了。
那张纸上,我让她今晚想办法偷偷一个人来见我。
我娘是在沈松鹤手上,可比起他这个小人的承诺,我宁愿相信沈云致知晓真相会帮我,就算是赌,我也更愿意去赌一个好人的心。
沈云致来的时候,下人们都睡了,唯一看着我的那两个,她不知使了什么手段,一下睡得死死的。
可她出口的话依旧咄咄逼人:“我来,是不愿意相信自己观察你这么久还信错了人,说吧,你还有什么辩解之词。”
一句废话没有,我单刀直入道:“昨晚被下药的人不是你爹,是我,我才是那个受害者。”
她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,都忘了质疑,我趁着这空档,把所有事情都和盘托出,从她祖母父亲的所为,到我对纳妾这件事的推测。
她的眼睛湿了又干,愣了许久,到最后色厉内荏道:“王盼儿,那是我亲爹和亲祖母,你以为我会听你这个外人的挑拨之言吗?证据呢?你有何证据?”
她从小家庭美满,不信我之言才是常理,我伸手递出一样东西,悠悠道:“你祖母院里铺了一块松鹤图地毯,昨晚最后清醒之际,我将那上面镶的珠子扣掉了一个,你可以拿去比对,看我说的是也不是。”
沈老夫人病重不见外人,她的院子,若不是她掳了我,我一个妾室进不去。
沈云致也懂这个道理,她一抹眼睛,边往门口走边道:“好,我给你这个机会,我会去祖母院里查看,若你说谎,我要你后悔竟敢污蔑我的家人。若、若你所言非虚,我也会给你一个公道。”
任何蜜罐里长大的孩子都不愿相信家人会变,好在沈云致不是个自欺欺人的人。她去了,再来见我时,再无往日的意气风发。
她蹲在地上喃喃道:“我怕冤了他,我怕你的那颗珠子只是巧合,我查了药渣,探了祖母院里的人,可查来查去,竟真是你说的那样。”
“王姐姐,一个儿子,就当真如此重要吗?他明明答应了,他明明说他不在乎,从旁支里过继一个就好,可为什么,他舍得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儿子这么伤害我跟母亲?我往日认识的那个清风明月的父亲,真的是我父亲吗?”
这些话,她不能跟沈夫人说,沈夫人承担不起,她只能一股脑地倒给我,她颓然地看我:“你说,如果我是个男孩,父亲是不是就不用如此了?”
她的眼神,就像一个溺水的人,若无人拉她一把,她就要彻底陷进去,陷进她为什么不是男子的迷惘里。
我将她从地上拽起来:“沈云致,你清醒一点,是男是女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,这世上还有其他亲人无条件爱你,沈夫人爱你,你的外祖也爱你。你的外祖是个真君子,他毫无保留地爱你母亲,也毫无保留地爱你。”
提起她外祖,她的眼里终于泛起一点光,她看向天空:“外公临去前跟我说,他会变成晚上的月亮,永远照着我和母亲。他将忠于他的人和产业都留给了我,他说只有我才是母亲永远的依靠,也许那时候,他就不放心父亲了。”
我以为她想通了,可下一刻,她一掀裙摆,朝我跪下道:“外公教我,做错了事就得认,此事是我沈家对不起你,我父亲不认的错,我替他认。我会想办法把你娘救出来,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,用新身份自在富足地过一辈子。
可是王姐姐,我求你,求你把这件事吞下去,不要让我母亲知道,也不要让我父亲知晓,他的女儿已经知道了他是怎样的人。”
她抬头,满眼疼痛,可也满眼决绝:“我知道,他在你眼里不是个好人,可他疼了我十五年,纵然我已经知道他不高洁,他同天下男子一样庸俗,但那十五年不是假的,他终究是我父亲。求求你,全了我这个做女儿的一点孝心。”
我看着她,就像看见了六岁的自己,因为记得那个男人高兴地抱过我,记得他偶尔有些闲钱,也会给我买糖,就以为他还是我爹,坏的只是朱氏而已。
是了,疼爱跟恨一样,都需要时间去忘记,更何况沈云致曾经得到的父爱,是我的千倍百倍。
好在我求的只是我跟娘平安,那是她们的家事,她自己决定就好。
我点了点头,在她苦涩的笑容里,送给她最后一句话:“沈小姐,人变坏就不会只坏一次,你当他是父亲,可往后有更大的利益,他未必还当你是女儿。希望我说的不对,但你是沈夫人唯一能信的人了,就算为了她,也愿你往后珍重。”
我以为我给沈云致的是最后的衷告,可到最后,我还是没走成。
一个半月后,我在庄子上,还没等到我娘,先等来了第一声孕吐。看守我的人里有个很有经验的吴嬷嬷,当即,她就传信回去。
沈松鹤装作愧疚地陪在沈夫人身边,可无人注意他的时候,我分明看见他看着我的肚子眼睛在发光。
沈夫人轻抚我的肚子,尽管还有伤痛,她还是说道:“稚子无辜,我不能因为你犯错,就不让一个孩子来到这世上。你去那所别院吧,等你娘到了,我也会把她送过去,吃穿用度都不会少了你们。可你别带着这个孩子出现在我眼前,我终究不是大度的人。”
那所别院,就是她曾经为我和我娘准备的院子。我咬得牙都碎了,才装作欢天喜地地搬回城。
吴嬷嬷传沈松鹤的话给我:“老爷说了,只要姨娘你懂事,这个孩子生下来那日,就是你娘来照顾你之时,您可得保重自己。”
沈云致潜进来问我:“你想要这个孩子吗?若你不想要,你娘的踪迹我已经寻到了,我当初的承诺,仍然算数。”
我把问题丢回给她道:“沈小姐,你呢,你想我生下这个孩子吗?”
她恍惚了一瞬,低声道:“我不想骗你,我一时不想你生他,那是我父亲的罪证,以后看见他,我就会想起父亲的不堪。可一时,我又忍不住想,是不是有了这个孩子,他的夙愿了了,就能变回从前那个父亲。”
说完,她深吸了一口气:“可这是你的孩子,生与不生都在你,王姐姐,你选吧,无论你选什么,我都帮你。”
我选择生下来。
沈云致说得没错,这是她爹的夙愿,若我没怀孕逃走,他恼怒过后也就算了,可现在我真如那个所谓高人算的有孕了,我打掉它,他就一定觉得我打掉的是儿子。
杀子之仇,他不会放过我,我的一生再难安稳。
孩子生下来,吴嬷嬷就把他抱走了,再回来,告诉我沈老夫人去了,她可惜道:“差一点,差一点老夫人就能听见我报喜说是个男孩儿了,唉,她老人家还是带着遗憾走了。”
我摸了摸沈惟钦的脸,不愧是我儿子,就是不让我讨厌的人如愿。
惟钦是沈松鹤算了又算起的名字,吴嬷嬷把这个名字告诉我的时候,还交代道:“府里要办老太太的丧事,乱得很,老爷说这孩子头两年还是给您养,等大一些,劝服了夫人,再接回府里教导。您放心,最迟明天,您母亲也会来院子里,帮着您一起照顾小少爷。”
我最终,还是靠自己的肚子,迎来了跟我娘的团圆。
沈云致不愿她娘知道那些腌臜事,我也不愿我娘知道心疼我,我只当那些都没发生过,反正一开始,我也想过生孩子这条路。
我娘看着精心打理的院子,和院子里尽心伺候的下人,既叹息又宽慰道:“我总觉得沈大人大你太多,又是做妾,可如今看着,日子还算不错。”
我怕她多想,把沈惟钦往她怀里一放:“娘,您可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,快看看你外孙吧,我被他搅得一个好觉都睡不了。”
都说人是隔代亲,有了沈惟钦,我娘的笑脸就没垮下来过,只有夜深人静跟我谈天时,才会愤愤不平道:“老天爷不长眼,竟叫你爹那个老匹夫升了官,我如今有女有孙万事足,就这件事,半夜想到都会气得睡不着。”
她是恨我爹的,恨爹蹉跎了她的一生,恨爹完全不为我打算,这份恨,就算在她眼里我已经过上了好日子,仍旧时不时会来咬她的心。
我抱着她,像她小时候拍我背那样拍她:“娘,不会的,善恶到头终有报,我们等着,定有他倒霉的一天。”
哪怕到了如今,我也不敢告诉她,在我心里,害她辛苦一生的也有我,如果当初我没有抱住她的腿,也许她离开我爹,早有了不一样的人生。
我只能陪着她默默地等,等沈云致说过我爹会下狱的那一天。
惟钦两岁那年,我等到了,比沈云致说的还严重,是水灾。
自古赈灾出了问题,那就是大问题。
为了秀儿这个妹妹,我托沈云致帮我打听,她这些年渐渐不太听沈松鹤的话,用打理产业做借口,天南地北地跑。
可我没想到,她直接把秀儿接到了江南,除了秀儿,还有一个疯掉的朱氏。
人是沈云致亲自安置的,她似乎受了很大震动,坐在接我去看秀儿的马车里,踌躇了很久都不开口。
还是我催促道:“你有话快些说吧,我太久不回去,吴嬷嬷会起疑的。”
这两年她往我院子安插了一些丫鬟,比如我今天带出门的小桃,我才有机会偶尔见见她。
她看着我,眼神复杂道:“你爹死了,是被你那个叫秀儿的妹妹杀死的。”
第一句话出口,后面的也就好说了。
沈云致说,我爹是个谨慎的人,水灾之祸他只是被牵连,罪责没有大到要牵累家人,可他不甘心多年筹谋付之一炬,被收监之前,计划着把秀儿送给京城那个刚冒出来,爱折磨女子的九千岁为妾,好换取一线生机。
可秀儿听见了他跟王天赐商量这件事,一声不吭的,她磨亮了后院那把斧头,进书房把那两父子砍得遍体鳞伤,血竭而亡。
“我进你家的时候,院子里到处都是血,你爹和弟弟就倒在院门口,面目狰狞。家里只有秀儿和她母亲两个人活着。她母亲以为我们是官兵,一时让我们把秀儿抓起来,说她是杀人凶手,一时又尖叫着抱住秀儿,说人不是她女儿杀的。”
沈云致说到这里,停顿了一下,我连忙追问道:“然后呢?难道秀儿现在身上背着死罪,你是在掩护她逃亡?”
她摇摇头:“没有,你 妹妹身上没有罪。我们帮她处理了现场,可抓捕你爹的官兵偏偏这时候到了,我们只能躲起来,来不及带她走。
是秀儿的母亲,她在官兵面前斩钉截铁地说,家里闯入了盗贼,她丈夫和儿子为了保护她们母女,才被盗贼杀了。
你父亲本就要被下狱了,江宁的官员乐得少一桩事,就这么草草结案了。
可就在你爹和弟弟下葬以后,朱氏却突然疯了。你 妹妹不想再待在那个家,我才把她带回来了。”
她叹了口气道:“王姐姐,原来世上的父母子女亲缘可以这般复杂。从前外公教我的人心,这两年我自己在外面跑,才算渐渐领悟了一些。换做以往,我肯定觉得你 妹妹太狠,可现在,我好像有点懂她了。”
世事都是这样,人教百遍,不如事教一遍。
秀儿见我时很平静,还不如沈云致激动。
她抱了抱我,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个遍道:“阿姐,真开心,你过得很好。”
我忧心地看着她:“不要逞强,如果害怕,就跟姐姐说。”
她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疯疯癫癫的朱氏,笑着摇摇头:“我不怕,真的,一点都不怕。从小我就羡慕你,你娘眼里只有你,全心全意对你好,不像我娘,总是看不见王天赐欺负我。
可这一次,她选了我,哪怕我杀了她的好儿子,她还是选了我。
阿姐,她疯了,我却觉得我有娘了,往后余生,我都会好好照顾她。”
阔别三年,秀儿长大了,大到比任何人都有主意,她朝我行了一礼道:“阿姐,谢谢你,我娘那样待你,你还记挂着我。这次来江南,我只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,明天我就会带我娘离开,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,开始新生活。往后山长水远,你跟柳姨也要好好过。”
我娘跟朱氏,的确不该再有牵连,我同意了秀儿的做法,为她准备了足够下半生的银钱。
她走那日,我借口带娘逛街,让我娘远远看了她们一眼。
我把爹的下场告诉了娘,她看着疯掉的朱氏,在街边愣了很久,可那以后,她再也不会被噩梦惊醒,那些过往于她而言,终于彻底过去了。
我的过往过去了,沈云致的噩梦却刚刚开始。
沈松鹤的第二次坏,来得猝不及防,来得叫人瞠目结舌。
他要把沈云致送进宫,只因为他深信不疑的那个高人说,沈云致的八字如果进了宫,可以保沈家三世不衰。
要进宫,像当初那样骗人可不行,毕竟若沈云致被蒙在鼓里进去,在宫里出了岔子,连累的可是全族。
他扮起慈父,假惺惺地跟沈云致诉苦:“自从那年你外祖去世,我们又惹了圣怒被贬出京城,外人看着沈家还是底蕴深厚,可你也是懂官场的,该知道,我们已不在权力的最上层。为父不缺才,缺的只是一个机会。
这次水患,钦天监上表,需要一个八字好的女子进宫为妃,方能解除祸患,贾道长算过你的八字,正是最上之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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