战爷晚安(风卷南烟)最新章节在线阅读-纵横中文网官方正版
ann3311 2025-08-01 18:39 7 浏览
上辈子,残阳如血,檐角铜铃在风里乱撞。寺中忽起大火,赤焰卷着黑烟,把天幕都烧得通红。
裴景瑜猛地甩开我的指尖,披风一撩就要往火里闯,声音嘶哑:“淼淼——她还在里头!”
我扑过去,攥紧他的袖角,泪珠子滚了满脸:“裴郎,火势太凶,进去便出不来了!”
他回头,眸里似淬了毒,一把将我推得踉跄:“滚开!若淼淼有事,我必不饶你!”
我跌坐在地,护着小腹,哭到喘不过气:“你若有万一,叫我和孩儿怎么活?”
他终被家丁拖住,眼睁睁看着火舌把大殿吞没。
待火灭,小沙弥抬出一具焦黑的女尸,骨节蜷曲,已辨不出眉目。
裴景瑜跪下去,抱尸恸哭,一声声“淼淼”喊得人心肝俱碎。
我挪步近前,颤声劝:“人死不能复生,裴郎节哀。”
他倏地仰首,眼底血丝狰狞:“是你害她!若非你拦我,她怎会葬身火窟!”
我僵在原地,泪落无声:“我只是怕你受伤……”
他冷笑,字字如刀:“自今日起,你我夫妻情断!”
那之后,他仍与我同榻而眠,晨起替我描眉,夜里为我掖被。
我抚着隆起的小腹,软声笑:“郎君,这般静好,妾心愿已足。”
他温声应着,指腹掠过我的眉尾,眸底却暗潮翻涌。
临盆那夜,腹痛如绞,我抓住他的腕子:“郎君,疼……”
他抽回手,吩咐嬷嬷:“锁门,守好。”
我冷汗淋漓,拽住他衣摆:“为何?”
他俯身,贴着我耳畔,声音轻得像鬼:“你也尝尝被火烤的滋味,才算公平。”
我眼睁睁看着火把抛进帘帐,火苗窜上帐顶,浓烟呛入口鼻。我拍门哭嚎:“郎君!救孩子——”
他背影决绝,一步未停。
火舌卷席,我在剧痛里咽气。魂魄离体那刻,我才知许淼并非表姑娘,而是他藏在别院三年的外室。
再睁眼,又是黄昏,火浪扑面。裴景瑜衣袍猎猎,又要往火里冲,回头冲我吼:“淼淼还在里头!”
我泪盈于睫,却松开了他的袖,哽咽道:“郎君快去吧,莫误了救人。”
他怔了怔,似未料我如此,旋即咬牙冲进火海,背影被赤焰吞没。
1
“走水了!快来人呐!”
我乍醒,耳边炸开老嬷破了嗓的哭喊,惊得魂儿一颤。
冷汗顺着鬓角滚,一颗颗砸在衾枕,冰凉刺骨。
眼前犹残火舌乱舞,赤焰翻空,似要噬尽天地。
我分明记得,人被锁在火窟里,腹如刀搅,疼得寸寸欲裂。
温热的血沿腿根淌下,转瞬染透罗裙。
我拼尽力气拍门,掌心早被木刺刮得血肉模糊,仍嘶哑求他:
“裴郎……开开门……我要生了……”
火却愈烧愈狂,舔上窗棂,劈啪作响。
裴景瑜就立在廊下,月白长衫未沾半点烟尘,眉眼却冷得叫人心寒。
我抬眼望他,求一线生机。
他却提来一桶桐油,手腕一扬,油花四溅,窗纸瞬即化作火瀑。
我失声哭喊:“裴郎!你为何——”
他仍不言,只冷眼旁观。
火海轰然合拢,热浪使我眼前漆黑,再无知觉。
……
“姑娘!姑娘魇着了?”
绘春的声音忽在耳畔响起,像一根细线,把我从深渊里拽回。
“奴婢在呢,姑娘莫怕。”
这一声,与前世诀别时重叠。
那时我困在火里,浓烟呛喉。
绘春被两个粗使婆子按在阶下,棍棒落如雨,血溅青砖。
她仍挣着往前爬,一声声喊:
“姑娘别怕!绘春救你!”
棍棒愈狠,她声愈弱,终化作哽咽:
“姑娘……绘春陪您……”
火舌卷上我膝弯,疼得神魂欲碎。
那一句“绘春陪您” ,成了我生前最后一点暖。
我猛地攥住她的手,掌心贴掌心,热得发烫。
手指颤着,不敢松。
“绘春,今晨几号?”
“回姑娘,三月初六。”
“外头闹什么?”
“西厢偏院走水了,嬷嬷们正催人提水救火呢。”
2
今儿个,皇觉寺叫火神爷舔得正欢。
我与绘春踩着焦土奔来,外头焰苗跳得比元宵龙灯还高。
火浪里冲出个披大氅的人——正是裴景瑜。那衣裳还是我灯下密密缝的,如今带子不知落哪儿,一只靴也跑没了,赤着半只脚,狼狈得像个逃荒的。
他一把攥住我腕子,嗓子劈了叉:“淼淼在不在里头?”
我低了头,泪珠子先一步答了话。
前世咽气那刻,我也没想通他为何恨我入骨。
他生在宣德侯府,我长在程太傅家,两府只隔一道花墙。我们踩着春草一起捉过蝴蝶,也踩着冬雪一起堆过狮子,满京城都说这是天配的姻缘。
后来侯府遭难,老侯爷重伤,我跪在父亲书房门口磕破了额头,只求一句:“救救裴家。”
父亲叹了第三声时,终于点头。爵位保住了,我却被他记成了债主。
我死那日,魂儿飘在灵堂上,听见他哑着嗓子哭:“程书意,若不是你拦我,淼淼怎会一尸两命!你也该尝尝烈火焚身的滋味!”
原来他早把那位寄住的表姑娘许淼,藏在了心尖上。
那年火起,我不过扯住他袖子劝了声“火势凶,莫进去”,便被他记成杀人凶手。
我为了拖他出来,自己反被倒下的香案压住,左臂烙下一条蜈蚣似的疤,阴雨天又疼又痒,痒得人心发慌。
此刻他双目赤红,又问一遍:“淼淼呢?”
我抬手抹了泪,指了指火海深处:“她……还在里头。”
再没我的手挡在他面前。
他像离弦的箭冲进火里,衣摆掠过火苗,转眼就被浓烟吞了影。
我站在热浪外,泪被蒸干。
从今往后,桥归桥,路归路,各听天命罢。
3
七月十九,雪压江南。皇觉寺后殿火舌窜空,风卷残灰,扑人脸面。
我尚在廊下,裴景瑜已横冲直撞而来。他眼底赤红,一把将我掼开,力道之大,令我几欲跌碎膝骨。我仓皇伸手,只拽得他半幅袍角,嘶声唤:“景瑜,火大,莫去——”他却似未闻,袍角自我指间滑走,转瞬没入浓烟。
我扑倒在地,雪水渗衣,膝间疼得钻心。挣扎几回,皆又跌回雪泥,泪与雪混成一色。耳边闲言碎语如潮:
“那不是宣德侯世子妃?怎的如此狼狈。”
“听说里头困着世子的表妹……”
“啧,可怜见的。”
我咬唇,将哽咽吞回喉里,仍颤声朝火里喊:“夫君——”
忽有暖裘自身后覆来。谢娴扶我起身,她指尖冰凉,声音却稳:“表妹,可还站得住?”
绘春哭着嚷:“表姑娘您瞧瞧,我们姑娘的腿都青紫了!”
我借势靠在谢娴肩头,轻泣道:“表姐莫怪景瑜,老夫人膝下只这一位侄孙女,他救人心切……我……我不碍事的。”
周遭夫人小姐们交换眼色,叹息声此起彼伏。
火场里爆出一声裂响,惊得众人心口一跳。我攥紧袖口,指甲陷进掌心,却只做满面痴态,喃喃:“他答应我,今夜陪我看雪……”
又熬过半柱香,浓烟中踉跄行出一人。裴景瑜发尾焦卷,后背血痕斑驳,右腿以怪异的姿势拖着,怀里却稳稳抱着许淼。那件我亲手缝的鹤氅覆在她身上,只露出一截苍白下颌。他每走一步,雪地里便拖出一道血印,仍固执地不肯假手小厮。
我哭着迎上去,雪水溅湿裙裾。裴景瑜却只顾垂首,以额试许淼鼻息,声线嘶哑:“书意,快请大夫……她呛了烟……”话未竟,双膝一软,几乎跪倒。我忙伸手,他却将许淼更往怀中拢了拢,仿佛我才是那洪水猛兽。
回府时暮色四合。前厅灯火如昼,裴老夫人端坐正中,手边茶盏尚冒热气。见我入门,她猛地将茶盏掷来。瓷片在我足前迸裂,茶汤溅湿绣鞋。
“程氏!”老夫人声如寒铁,“我孙儿出门时好端端,如今烧得人不人鬼不鬼!你既为人妻,为何不拦?!”
我垂头,泪珠滚落襟前,轻声道:“孙媳知罪。”
......
4
那日天色阴沉,檐角风铃叮当作响,我立在回廊尽头,隔着一重雨帘,看裴景瑜提剑要往火场里冲。
前世,我拦了他。老夫人指着我鼻尖骂:“坏我孙儿救他表妹,安的什么心!”
今生,我袖手旁观。火舌卷上半空,老夫人又哭又闹,转头把罪扣在我头上:“你怎不拦着他?眼睁睁看他送命?”
我撩起裙摆,径直跪于青石阶上,一声不吭。
谢娴随我而来,见此情景,杏眼含怒:“书意何错之有?”
老夫人这才瞥见外客,面皮紫涨,刚要呵斥,绘春已扑通跪下,声音清亮得像碎冰:“老夫人莫怪,世子为救表姑娘,先推了我们姑娘,姑娘膝盖磕得血肉模糊,奴婢说句公道话,世子眼里只认得表姑娘,旁人都是草芥。”
绘春说到动情处,泪珠滚滚:“火场里那么多人瞧着,世子抱着表姑娘不撒手,倒像那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。”
老夫人被戳得浑身发抖,抬手就要掌嘴:“下作东西,主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?”
我抬袖掩唇,咬破藏在袖中的血囊,一缕腥甜涌出,我轻声道:“绘春是程家跟来的,我自会管教,不劳祖母……”
话未尽,殷红血迹顺着我雪色衣襟蜿蜒而下,像雪里绽开一枝红梅。
我顺势倒在绘春怀里,耳旁惊呼声此起彼伏,脚步杂乱,像一锅滚粥。
我合眼,心里却静得很。
乱吧,乱得越彻底越好。
譬如那位“表姑娘”许淼的肚子。
前世我死后,魂飘在灵堂,听见裴景瑜抚着我的牌位低语:“淼儿,程氏不过权宜之娶,你才是我意中人。我怕刚成婚就纳妾伤了程家颜面,才借‘表姑娘’之名接你入府。谁知你竟有了身孕……”
原来许淼不是什么远亲,是他在西北捡的孤女,是他藏在心尖上的月光。
国丧未过,侯府世子与借住表姑娘暗结珠胎,若传出去,满京城都要震三震。
更可笑的还在后头。
我死后第三年,裴景瑜南下巡查,在扬州码头重逢“葬身火海”的许淼。
她抱着个两岁小童,泪盈于睫:“裴郎,我怕保不住孩子,又怕连累你声名,只好借那场火遁走……”
小童奶声奶气喊爹,裴景瑜便什么都信了,把人搂得死紧:“回来就好。”
他忘了,那场火里还有一条被他亲手推开的性命。
不过没关系。
今生我活着,且睁着眼。
待他知晓,那场火原是他的好淼儿亲手点燃,不知他该拿什么表情来面对。
我等着。
5
唉,仍旧是旧景重现。
前尘里,我眼瞅着裴景瑜要闯祸,忙不迭冲去拦他。
裴老夫人怕与孙儿生嫌,头一个跳出来,指我鼻尖,嗓音尖利:“你这丫头,怎这般不识好歹?拦他作甚,平白害了我孙侄女!”
如今,我袖手旁观,裴老夫人却又怨我冷眼旁观,道我误了他。
我只在心里冷笑,膝一弯,“扑通”一声跪得笔直。
随我来的谢娴忍无可忍,柳眉倒竖:“凭什么怪书意?”
裴老夫人这才惊觉外客在座,忙噤了声,脸色青红交错。
绘春早憋不住,低着脑袋,声音却高得满厅皆闻:“老夫人这话忒偏。世子非要冲进去救人,还跟我们姑娘动了手。”
她说到伤心处,眼圈飞红:“姑娘被他推得摔了腿,如今又怪姑娘?世子一出来就只顾拉着那位表姑娘,拉拉扯扯,众目睽睽,倒像她才是世子夫人,脸皮可真厚!”
裴老夫人被戳得面皮紫涨,指尖发颤:“你一个丫头,哪轮得到你插嘴!”
我用袖子遮了半张脸,悄悄咬破袖中血囊,气息奄奄:“绘春是我从程家带来的,我自会管教……不劳祖母……”
话未竟,一口血喷在衣襟,殷红刺目。
惊呼声四起,我顺势倒进绘春怀里,合上眼。
耳旁脚步杂乱,我心下暗笑:乱吧,越乱越好。
更乱的还在后头。
比如——许淼的肚子。
若非死后亲耳听见裴景瑜对着我牌位低语,我永不会知晓,那位“表姑娘”根本不是裴家亲戚。
那夜,灵堂冷清,他抚着我的木牌,声音轻得像风:“淼儿,她只是我不得已娶的,你才是我的心头肉。我怕刚进府一年就纳妾,惹程家非议,只能借‘表姑娘’之名接你入府。谁料你竟有了身子……”
原来,许淼是他在西北捡回的孤女,是他藏了多年的心上月。
堂堂侯府世子,国丧未过,便与“寄居”的表姑娘暗结珠胎。
若传出去,满京城都要炸锅。
我还记得,我死后第三年,裴景瑜南下巡查,与“死而复生”的许淼重逢。
他浑身发抖,把人死死箍进怀里,哽咽不成声:“淼儿,当真是你?我以为此生再不能见……”
许淼泪如雨下:“裴郎,我自知身份卑微,夫人和老太太厌我是应当。可我舍不得孩子……怕保不住他,又怕连累你声名,只好借那场大火遁走。”
她牵出个两岁多的小团子,奶声奶气唤“爹爹”。
裴景瑜望着孩子,又望她,哪里还分得出半分怀疑,只将她搂得更紧:“回来就好。”
至于我?
他早忘了。
那点微末愧疚,怎敌得过死而复生的白月光。
只是——
若这一世,他知晓那场大火是许淼亲手布的局,脸色该多精彩?
我拭目以待。
6
我这一场病,拖拖拉拉竟耗去四十余日。
四十余日里,裴景瑜只露过一回面。
那日他坐在轮椅上,由小厮慢慢推着,后头跟着许淼,说是要给我奉妾室茶。
我那时鬓未梳、脸未洗,一副病恹恹的模样;他却像防贼似的盯着我,生怕我张口就把许淼吞了。
裴景瑜咳了一声,道:“书意,淼淼的事是我亏你。可她既已进门,你为正室,便该拿出肚量。淼淼性子软,你别为难她。”
话刚落,许淼便咚地跪下,泪珠滚落,声音娇得能掐出水来:“大娘子,您素来厌我,如今更恨我坏了侯府名声。可我与世子是真心……”
她抽噎一下,又道:“我不敢求别的,只求大娘子给我一条活路,让我守着世子,哪怕立时死了也甘心!”
——好一杯酽茶,呛得我险些背过气去。
绘春在我身旁气得直打颤,我却只抹泪,伸手把许淼扶起:“妹妹快起来。”
后来我“病好”,第一件事便是带人围了许淼的院子。
许淼倚门而立,唇角带笑,眼角带讽:“大娘子这是唱哪出?”
这些日子我“紧记”裴景瑜的吩咐,给她最好的吃穿,又“偷懒”免了她的晨昏定省。
如今她红衣金钗,艳得晃眼;我一身素衫,倒像被冷落的小星。
我嗤笑,从袖里甩出一只雕漆小匣,砰地砸在她脚边:“自己瞧!”
匣角擦破她的额,渗出一道血线。
许淼尖叫:“你疯了!”
我抬下巴:“打开。”
匣里画卷展开,一对男女赤条条缠作一处,不堪入目。
她只扫一眼便面如土色:“这不是我的!你栽赃!”
我嗤地一笑:“我自然知道是栽赃。可只要刘妈妈从你屋里翻出‘真的’,假的也成真。再说,我要的也不是这画。”
我挥手,两个粗使婆子按住她肩。
竹板亮出,许淼这才慌了:“谁敢!我是世子的人!”
竹板落下,她惨叫一声,背上衣衫顿时见血。
“我怀着世子的孩子!”她嘶声喊出。
我“失手”打翻茶盏,颤声:“你有孕?”
许淼挣开婆子,扶腰冷笑:“是,三个月了。世子说,待他袭爵,便请封我们的孩儿为世子。大娘子,你终要被我踩在脚下。”
四下鸦雀无声。
外头,绘春恰领着我娘家姐姐并几位闺友路过。
为首的柳家小姐最爱嚼舌,当即低呼:“快听,里头唱大戏呢。”
里头,许淼的声音愈发高:“我腹中已有侯府血脉!”
绘春拔高嗓子:“小姐您听听,许姨娘好大的威风!”
刘妈妈适时捧着一只鎏金匣出来,脚下一滑,匣盖摔开,滚出几封书信并一只银托。
众人定睛,皆是倒吸凉气——那银托上刻着私印,书信里更写着偷天换日的勾当。
不消半日,弹劾折子雪片般飞进宣德候府。
老侯爷教子不严、世子宠妾灭妻、后宅失德……条条罪状,竟有一半出自我父亲门生之手。
裴老太太命人传我。
我歪在榻上,连眼皮都懒得抬,只对嬷嬷道:“回老太太,我病得爬不起来,恕不奉陪。”
7
我一路快马加鞭,踏入裴府门槛时,已是第三日午后。
满城风传裴家将失爵,比春雷还响,街头巷尾的茶汤都冒着议论的热气。
我提裙直奔寿安堂,未进门便听见里头沸反盈天。
裴老夫人怒容满面,拄杖指地:“来人!端落胎药,即刻灌下去!这孽种断不能留!”
许淼鬓发散乱,泪湿前襟,攥住裴景瑜袖口:“老夫人开恩!待我生下他,我便自沉碧水,绝不让裴家蒙羞!”
我心里嗤笑,她算盘珠子崩我脸上:借丑闻遁走,隔年挟长孙改名换姓,风风光光再叩朱门。
裴景瑜却蠢得可怜,抚她脊背:“圣人仁厚,未必真要稚子性命。若有罪,我一人当之。”
老夫人闻言,气得掷碎三盏雨过天青,瓷片四溅。
我掀帘迈槛,正听见裴景瑜怨声:“若非程书意闹大,怎会至此……”
许淼抽噎附和:“我不敢怨大娘子,只是这巧合……”
老夫人抬眼见我,话锋陡转,面皮硬生生挤出笑纹:“书意,可算来了?身子可爽利?”
我垂眸不答,绘春在我身后气得发抖。我拍她腕示意,然后一步上前,抡臂甩了许淼一掌。
她扑倒在地,捂颊怔怔。
我顺势跌坐,放声哭道:“若不是你不知羞!裴府怎会遭此横祸!”
裴景瑜握拳怒视,额上青筋乱跳。
我攥紧帕子,泪珠滚了满脸,先朝裴老夫人深深一福:“祖母,我并非替那贱婢开脱,若能选,我情愿她即刻千刀万剐。可如今她肚里尚怀着世子的血脉。”
我垂眼,声音发颤:“真要把孩子拿掉,伤的却是您与孙儿的骨肉情。”
抬眸时,我眼里只剩恳切:“此刻最要紧的,是怎么把侯府的爵位留住。”
裴老夫人眉间沟壑愈深,低声问:“可有法子?”
我叹得极轻:“侯爷独守夫人遗愿,膝下只世子一人,早早请封。如今世子腿残,圣眷亦衰。”
裴老夫人仿佛被抽了脊骨,背一下佝偻。
寿安堂里,她挥退丫鬟,颤声唤我:“书意,祖母知道你委屈,可侯府如今……”
她哽了一下,又道:“侯爷病着,我又不中用,你快快求你父亲,替侯府在御前转圜……”
我用帕子按了按眼角,故作惶恐:“祖母,我何尝不愿?可父亲回我——圣人最重孝道,咱们犯的是藐视先皇的大忌……”
我停一停,看她的脸色,再补一句:“爵位恐难保。若再被翻出前年旧账,只怕阖府性命都悬。”
裴老夫人面色煞白,嘴唇哆嗦:“竟到这般地步?”
帘外,几位族婶伯娘已闻声赶来,脸色青白,窃窃私语。
我掩面呜咽:“都是我做大娘子的无能……”
哭腔更重:“是我与裴郎的错,却连累祖母与满门,我死后也无颜见裴家祖宗!”
几位婶婶再也忍不住,掀帘进来,急得团团转:
“这可如何收场!”
“若世子有个兄弟,若侯爷还能再添一丁……”
“趁着圣旨未下,赶紧上折请罪,先把爵位保住!”
我拭泪不语,只静静望向裴老夫人。
我在心里慢慢描摹:她、侯爷,究竟会选哪一边?
是祖孙情,还是祖宗基业?
裴景瑜昔日最得意自己世子身份,便是成了废人,也做梦把爵位传子,好与心上人逍遥。
我唇角微弯,暗暗立誓:我偏要他一无所有,至亲皆弃。
8
裴家老夫人到底还是铁了心肠,把裴景瑜的名字从族谱上一笔勾销。
圣旨未下,裴侯爷却先一步递了折子,字字带泪,说自己教儿无方,愧对天颜。
又说逆子忤逆,把老夫人当场气倒,如今只剩半条命。
裴侯爷更与族中耆老商量好,把裴景瑜逐出家门,再从旁支挑一个品行端正的少年过继,立为世子。
御笔朱批,只写了一个字:准。
裴景瑜就这样被血亲亲手推开,像扔掉一块破布。
许淼也没能保住孩子,一碗药下去,血染裙裾。
离府那日,他犹自不信,死死攥住我袖口,怒声质问:
“程书意,你为何做到这一步?你若厌我,私下来与我说便是,为何要……”
话音未落,家丁已把他手拂开,轮椅晃得咯吱作响。
绘春叉腰冷笑,啐道:“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的世子爷?拖累我们姑娘,倒有脸嚷嚷。”
裴景瑜面如土色,羞恼交加:“你……竟敢无礼!”
绘春翻了个白眼:“对你这种无情无义的人,讲什么礼?”
到如今,他还以为我是昔日那个把他捧在心尖上的程书意。
可惜花谢花开,人事全非。
我扫过他眼下乌青,淡声道:“世子当日教我,入了裴门便是裴家妇,须守裴家规矩。我不过照做。”
“况且,这是父亲与祖母共同定下的,若世子——”
我停了停,勾起一点讥笑:“哦,如今只能称大爷了。若大爷不服,给我一纸放妻书,我自回母家。”
裴景瑜脸色青白交错,终究没再开口。
他清楚得很,不会放我走。
如今他跌落尘埃,我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高枝,也是最后的血包。
哪怕一起沉沦,他也舍不得松手。
我们三人搬进乌衣巷的小宅。
因“忤逆”二字,老夫人不敢多给,只塞了一座旧宅、几间小铺、几十亩薄田并些许金银。
寻常人家几辈子吃不完,可对裴景瑜来说,不过九牛一毛。
他锦衣玉食惯了,琼浆玉液、山珍海味日日不离口。
偏偏圣上又撤了他的官职,杖八十,伤口至今未愈。
再加许淼落胎后体弱,药材如流水般耗银子。
不到一月,老夫人暗地塞的银票便见了底,铺子也换了几两碎银。
某夜,他难得低声下气,立在廊下,支吾道:“书意,我……眼下周转不开。”
我端着茶盏,眼也不抬:“天下最没脸的男人,才惦记女人的嫁妆。”
裴景瑜面皮发紧:“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”
我轻轻一笑:“那大爷究竟何意?不妨直说。”
他张了张嘴,终究灰头土脸地走了。
他走后,绘春替我捶肩,小声问:“姑娘,那狗男人什么时候才肯给和离书?”
我掐指算了算,道:“快了,再等等。”
这一等,又是半个多月。
今夜天干,风燥。
我在黑夜里睁开眼,窗外火光已起。
守夜的家丁横在门槛,不省人事。
我推门,门却从外头反锁。
9
我蜷在冷窗下,像一截枯木,看那火舌一点点舔上檐角,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。
院外忽然炸开一声慌喊:“姑娘——逮住了!”
门被猛地撞开,绘春扑过来,用身子挡住我,拖着我从尚未被火吻过的回廊一路奔逃。
风卷着焦味扑脸,前庭已押下几个抖若筛糠的丫鬟小厮。
最扎眼的,是许淼的贴身婢子与裴景瑜的随侍,两人手里还拎着半桶油,桶口滴滴答答,像他们止不住的冷汗。
我掸了掸袖口灰屑,抬眼笑:“捉贼拿赃,这话不假。”
火势愈盛,照得我眼底也起了火。
“既然火起了,只烧我一院,岂不可惜?”
当夜,乌衣巷漫天通红,火浪映得星月失色。
我抹了把脸,把自己弄得像刚从灶膛里爬出来的小鬼,扑到府衙门前,抡起鼓槌死命一击。
“大人——”我跪在堂前,嗓子沙哑,泪却落得痛快,“民女告发夫主裴景瑜,宠妾灭妻,纵火行凶,欲夺家产。”
堂上哗然。
妻告夫,本朝少见,可我有人证、物证,还有后厨那锅掺了蒙汗药的冷饭。
我抬袖拭泪,补上一句:“民女乃程太傅嫡出,夫主却是御口亲封的‘忤逆’之人。”
府尹眉心一跳,沉声允了义绝,判裴景瑜四十杖、徙刑一年;许淼罪加一等。
堂下,两人互相攀咬。
许淼哭得绢帕透湿:“是主君主母逼我,我一个妾,怎敢不从?”
裴景瑜啐她:“毒妇!是你妒火攻心,撺掇我小厮行凶,反赖我身!”
我立在一旁,只觉可笑。
皇觉寺那一夜,他冒死冲进火场救她,我拦他一次,他便记恨我半生。
如今,倒成了仇人。
我忽而开口,替许淼求情:“大人,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,民女另备一份‘大礼’送她。”
裴景瑜被抬回乌衣巷时,只剩半条命,蜷在下人漏雨的破屋里。
我撩帘进去,坐在他榻边,看他昏睡如死狗。
他醒来,目光涣散,盯着我递去的一叠纸,像盯索命符。
“认得么?”我声音轻得像窗外雨脚,“皇觉寺那把火,是谁亲手点的,纸上写得清清楚楚。”
他抖着手翻动,脸色由白转青,最后定格在骇然。
我起身,掸平裙角,不再回头。
“裴景瑜,”我丢下最后一句话,“你求仁得仁,可别嫌苦。”
裴景瑜竟也回来了,回到这个叫天不应、叫地不灵的时刻。
我瞧着他,一遍遍地探手去摸那截空落落的裤管,指尖发颤,脸色煞白,仿佛还不肯认命。每碰一次,身上尚未结痂的伤口便迸出血丝,疼得他龇牙咧嘴,嘴里仍喃喃:“怎会如此?不该这样……”
良久,他猛地仰首,目光钉在我身上,惊怒交加:“书意,皇觉寺那场大火,你为何不拉住我?你明知我进去便是死路一条!”
我静静看了他片刻,忽地轻笑出声,笑里带着旧账翻尽的凉意。手中那碗才煎好的汤药连同白布、剪刀一并掷在地上,叮当脆响。
“罢了,都不必了。”我轻声道。
“他既已领受上天给的报应,也算偿了旧债。”我心里暗道,亦如前世我咽气那日,他立于灵前,冷声掷下那句“因果循环,报应不爽”。
我转身便走,半步未停。
归家那日,朱门半掩,父亲母亲已候在阶前。
母亲一见我,眼泪簌簌滚落,扑过来攥住我手:“我的儿,你可算回来了,娘日日提心吊胆……”
父亲背着手,板着脸踱到我跟前,故作严厉:“早说裴家不是善地,你偏要嫁,如今吃苦头了吧!”
我却瞧见他负在身后的手抖得厉害,那一抖,抖尽了慈父的疼与怕。
良久,他长叹一声,悄悄拭了拭眼角,低声道: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……裴家那小子敢欺你,明日我再派人去查,定要他好看。”
我望见他鬓边新添的白发,鼻尖一酸,笑着笑着,泪便涌了出来。
半月后,乌衣巷又起大火。
那日我与绘春去杏香斋买酥酪,小丫头一路叽叽喳喳,像只快活雀儿。
忽地,她凑到我耳边,神秘兮兮道:“姑娘,听说昨夜乌衣巷烧死个人,火光冲天,吓煞人呢!”
我微微一怔,想起裴景瑜那副狼狈模样,只淡淡道:“世事难料,终究可怜。”
原来那夜,他亲手把一桶火油浇在窗棂上,火苗舔上布幔,转眼吞噬屋宇,竟是要以烈焰焚尽残生。
马车辘辘前行,忽地“吁”一声停住。
我掀帘望去,竟是裴景瑜。
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:
发髻散乱,青丝披了满肩,衣衫焦黑,袖口烧破,露出通红皮肉,瘆人眼目。
可他双目却亮得吓人,带着疯魔般的执拗,死死盯住我。
车夫喝道:“哪来的疯子,速速让开!”
他自轮椅上跌下,双手攥紧缰绳,死也不松,嘶声喊:“谁敢碰我!我乃宣德侯世子、御封昭武校尉,尔等以下犯上,该当何罪!”
又转头望我,眸中竟含了泪:“意儿,是我!害我们的人都死了,再无阻碍,我们重新来过,好不好?”
围观的人窃窃私语:
“这不是昔日骑马游街、意气风发的裴世子么?怎落成这般?”
“什么世子,忤逆失德的罪人罢了。造孽太多,连神志都烧糊涂了,可怜亦可恨。”
绘春气得脸通红,抓起一包桂花糕便掷过去:“呸!臭乞丐,休得污了我们姑娘耳朵!”
又唤小厮堵他的嘴。
我按住她手,柔声道:“别糟蹋点心,怪可惜的。”
捻了块玫瑰酥塞她唇边:“好吃么?”
她愣了愣,笑得见牙不见眼:“甜!”
“那便回家吧,爹娘还等着。”我温声说完,放下车帘。
车夫扬鞭,马车缓缓驶离,把那一地唏嘘与灰烬远远抛在身后。
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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